從「楚門的世界」看科學的世界觀(三)Q&A |
作者是 苑舉正教授 |
從「楚門的世界」看科學的世界觀(三) Q&A
苑舉正教授
問:後面的問題我很感興趣,不過前面的問題跟今天的主題比較有關係。
我今天講第一句話就已經說了,知人知面不知心,你怎麼會知道人心裡面在想什麼。我的看法是這樣子的,社會科學是19世紀的產物。我們大致認為,17世紀是科學革命時代,18世紀是啟蒙時代,19世紀是發展社會科學的時代。從這裡,我們可以看得出來這個趨勢:人要宰制世界的野心越來越大。17世紀時我們覺得運氣很好,18世紀時我們覺得所有進步的國家都應該學科學。上帝沒有用了,換成科學了。到了19世紀時,發現人的內心深處都可以科學化,所以才會製造出來社會科學。
如果你去讀了法國哲學家傅柯(M. Foucault)的一本書,叫做《詞與物》;英文名字叫做「the Order of Things」,法文叫做「Les mots et les choses」,這個問題就講的非常清楚。社會科學的發展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所構成的,所以我們在學校環境中對社會科學的地位感到有點茫然。
社會科學的方法論,依照我剛剛的說明,是人類的實在也可以被什麼東西表徵呢?被經驗表徵,可以透過經驗的規律性,然後我們把這個規律性透過歸納的方法,其實就是統計的方法,讓他們結合起來並壓縮成為一個模型(model),這模型一旦找出來以後,就再找出還沒有被納入這個模型的行為來驗證這個模型,如果這個模型能夠接納,能夠預測或能夠符合未來發生的行為,我們就稱其為一個很好的模型。但是這種模型在模擬(simulation)的過程當中是有限制的。
這是大致上理論在心理學或在社會科學所扮演的角色。社會科學在整合經驗,並加以計量化的過程中,都是用了科學方法中的叫「統計歸納法」的方式,這是他們大致上的基本精神。其實這種方式也是自然科學用的方式,例如生物學也大量引用統計學這個方法。不過,到目前為止,生物學還沒有量子化,一旦量子化後,這個學科就不是自然語言可以了解的,如果不是自然語言能了解的話,那就只有透過數學加以說明,那就不能夠再用人懂的模型來理解,而必須依賴數學方程式。
問:老師好,我想問的是,您剛剛講的好像大部份是在講發現。您可不可以具體地講幾個為什麼科學是發明了世界的說法,幾個站得住脚的說法。另一個問題是,可否請您解釋一下,為什麼您要說科學革命之後,科學和宗教的界線就模糊掉了。
答:好的,我首先謝謝你的提醒,因為我看到這部電影叫「楚門的世界」,它當然講這個世界是發明的嘛。所以我來之前就告訴自己說:要強調一下發現,免得大家覺得這個世界是人建構的,一切都是人發明的。科學裡主要的功能當然是發明的,因為我剛剛強調:我們對真相的理解是透過理論來表徵的。理論一定是人發明的,是這個意思。舉個例子來講,像牛頓的理論;今天所有在三維空間所使用的理論基本上都是按照牛頓理論來的。
牛頓理論是一個理論,所以裡面有能夠運作及理解的現象,各式各樣的現象。其實它基本上主要的立場,來自於我們對這個理論的數學化之後的結果,大幅度地延伸其應用的範圍,例如力啊、電啊、電磁學等等。不管怎麼應用,這都是依附在一個理論下:換言之,這個理論之所以能運作是依附在理論下的。但是這個理論本身是人發明的,所以20世紀一本最有名的科學哲學的書,叫《科學革命的結構》,孔恩(Thomas Kuhn)寫的。裡面就說理論一旦改變,整個世界就隨之而變,此處的理論就叫做典範,英文叫paradigm。
這是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。第二個問題呢,我不是在講說科學跟宗教之間的關係模糊了,而是說科學這東西很特別,它依附的理論基本上是原子論。換言之不管生物、物理、化學,這三種學問都立基於原子和原子之間碰撞的理論。原子論基本上是一種唯物論的思想,而宗教是一個唯心論的思想。所以科學本身,我敢說在座很多學科學的同學在進實驗室時,如果你不是一個唯物論者,你根本不能當科學家;但是你離開實驗室時你可以去信你的基督教,這個沒有問題。
所以科學跟宗教之間,有這麼一點內在的緊張關係,這就是因為科學整體預設的立場都是唯物的立場,而這個立場是不容我們改變的,這是一個事實。所以物理學也講粒子,化學也講粒子,生物學講的是分子(molecule),整個觀念就是說:所有的現象都是粒子,不需要假設一個上帝來干預這些事情。所以相信科學的人就相信上帝與人之間,有一個緊張關係。原來教會是帶動科學進步,後來科學發展的結果就反過來認為不需要有上帝這個假設。
所以最後有一句話是:「楚門,我是你的創造者(Truman, I am your creator)。」這時大家都在笑,因為在科學的世界中還講什麼創造者,就是這個意思。科學和宗教之間有一個緊張的關係。但是如果科學應用數學超越經驗範圍時,那麼原先在自然語言下理解的唯物原子論也成為質疑的對象,因而也導致宗教與科學之間的界線漸趨模糊。
答:這個題目不但沒有瑕疵,而且我覺得真相的「相」字,若是與「像不像」的「像」字放在一起來看,簡直就有畫龍點睛之妙。因為我剛剛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:我們對於外在世界認知所僅有的,就是我們的感官知覺。所以在感官知覺之外的那些「以心傳心、不立文字」、「觀其眸子,人焉瘦哉」這種聖人說的話,其實是很空泛的。 因為我們沒有辦法去檢證(verify)這些話到底說了什麼。感官知覺可以被檢證,這大家都知道,也不需要我多講。
我們認為,大學這裡是捍衛科學的殿堂,所以一定要打倒迷信,但是如果感官知覺是我們所僅有的,那同學非常清楚,感官知覺能為我們察覺的永遠是事物的表象,對不對?換言之,事物的表象就是我們現在說的真相的「相」。真實的東西,就是你所感覺到經驗呈現出來的內容,若是這個內容足以說服你為真,這就叫做真實。所以真實的表象叫做真相。我跟各位同學另外強調一件事:追求真理的欲望不是一個可以實現的欲望。
你想想看,如果我現在宣布:真理來了,這多可怕啊!再也不用讀書了,因為已經有真理了,還讀什麼書?再也不用讀書了!真理已經到了,就在眼前!這個太奇怪了,因為持續追求真相的過程,就是人存在的目標,所以人不應該這麼驕傲,怎麼可以宣佈真理呢?我不是說不可能得到真理,我的意思是說:真理只是一個像燈塔一樣的目標,我們跟著他往前走,但是我們踩的每一步很踏實的原因,是因為擁有真相的感覺啊。就像我現在踩在講台上的踏實感覺一樣,這是我做夢都可以夢到感覺。
就像笛卡兒所問過一句很有名的問題:你怎麼知道你夢裡和夢外的情形是可以區分的?答案是不能區分。因為你當下的感覺,在我的夢裡也有這種感覺—在舞台上踩地的感覺,也是一樣的情況。所以因為這個緣故,科學到底是發明,還是發現了真相,就有討論的空間。
答:好,非常好,謝謝你的問題。我是個哲學家,因此我想在最後說幾句感性的話。今年我有幸三次受邀到日本去,我剛好之前才從仙台回來不久。我看到現在仙台這個樣子,感觸很多。全世界最重視科技的國家,前三名一定有日本,日本科技化的程度之高,到日本任何一個旅館,就有處處很乾淨的感覺,乾淨的沒話講。但是你可以發覺,因為人擁有了科學和科技的基礎以後,有的時候再搭配追求真實的欲望,結合在一起,忘掉了人本身並不能因為擁有科技而真正脫離了自然。
所以,我們常說,人本身要瞭解自己的限制,因為科技會讓人產生一種很特別的感覺,什麼感覺?就像是在座數學好的同學都會有這種感覺。我在課堂中常常在講,很多人聽過,我說數學非常好的人,不是那種背公式的人,不是那種補習的人;數學非常好的人,應該就是推理能力好的人。有的時候,這些人會覺得自己其實跟上帝差不多,因為數學這種不會錯、處處揭發真理的感覺,給你產生這種錯覺,它就有這種強大的力量,尤其是科學或自然科學,這也是為什麼我剛剛提到這個極為重要的科學概念。我要強調的重點是說,人在擁有追求真理的這個欲望的情況下,這個欲望應該是健康的,而不應該是一個用來宰制自然的一個欲望,我講的是這句話。
問:謝謝老師給我們這個精采的演講,在這裡想請教的是一個小問題。關於科學是發明了真相這個事實,剛才老師提到科學是追求真理(striving to truth),我們認真地想達到真理的境界,可是事實上在現代科學會不會由於求知之欲太過強盛,所以反而也讓我們陷入發明的境地呢?比方說在探討宇宙大爆炸跟宇宙生成的時候,事實上只是人類他的智識所能想像的範圍當中去重新建構這個世界。
我本身是醫學系的學生,所以也特別想到說我們面對高血壓的病人,我們在建構它有很多的病因,我們總是在建構。他們為什麼會發病?可能是因為鹽吃太多,可能是不良的生活習慣,面對我們其實沒有看到的事情,卻把他想像成一個世界的理所當然,總是想要調整這些來改變他的疾病,是不是也是一種科學在發明真相的一個實例呢?謝謝!
答:好,謝謝你。這兩個問題,我大致上一併回答。首先,前面的問題就涉及到如下觀念:我們總是因為人在追求真理的過程很想要克服一切,尤其在我們有了這個數學化跟有這個工具化的能力以後,我們總以為經驗世界跟我們想像中的世界可以無限延伸。因為數學是一個無限延伸的學問,可以帶動一切的無限性,人也因為有了這個無限性以後,就對科學產生信心。這個部份,我覺得在任何有關科學的論述,是格外的重要。
有關科學的本質,在二次大戰期間很多的哲學家討論這個問題,並且發現科學的本質帶有一種宰制性,英文叫做domination。因為我們一直處於一個科學發展集團的後段國家,所以依照我的粗估,我們剛好進入人家的1930年代,那個在科學中處處強調宰制自然的觀念。
所以,我們今天其實很適合發展一些科學倫理學這方面的知識。你講的這個問題,就是臨床上不能全面的掌握知識的問題。由於我們不能發現真理,只好發明一套方式來解釋。我覺得這是一個科學方法論中很重要的問題,我們今天為什麼要討論問題,我不是要帶什麼答案給大家,我是要告訴大家一個很重要的觀念,就是說你如果在做一個讀書人的過程當中,你想要追求卓越,你想要能夠有突破的可能,你想要造福人群,能夠創造出理想的研究成果,很重要的觀念就是你不能被表面的一些解釋或是一些模型,或是理論,甚至於說大家的假設所迷惘住。
你本身是要站在這些人所發明的假設、理論模型之外,然後來探討、追求以及發展真理。真實的真理、真相一定是在這些假設之外, 不可能被某一個假設所掌握,這才是一個積極、有效的方法觀念,讓你去維持進步的狀態。所以,我們也可以說,今天這個題目主要的用意,其實是科學方法論的一個觀念。
問:老師你好,我想問一下,有沒有一個阿基米德點可以讓我們瞭解真理?或者是說我們沒有一個阿基米德點去觀察就無法得到真理,被這個阿基米德點所限。 答:好,你這個問題也很好,是我們今天要講的關鍵。我剛才演講到科學的兩個事件時,我看到很多雙眼睛流露出感興趣的眼神這兩個事件,一個就是自然的數學化,另外一個就是望遠鏡的發現。我說,這兩件事情結合的結果,使得自然的數學化大幅度的提升理論的準確性,望遠鏡本身透過間接的手法加上一個思想實驗 (thought experiment)的關係,可以產生脫離地球的感覺:如果你看得到木星的人,木星的人就可以看到我。
用這個方法我們從此可以脫離地球去看地球,因此我們認為拿著望遠鏡看天文,望遠鏡本身就是一個阿基米德點。誰都知道這是一個假設出來的結果,我們並不真正脫離地球去看地球。即使我們現在真地能透過人造衛星看地球,但望遠鏡必須是在地球上所設計的,所發射的,所以雖然我們現在能夠從外太空看地球,但我們總是在人的生活範圍內看人自己的生活,然後硬說我們可以脫離所有的人來看待人。這就會流露出一種唯心論的想法,一種主觀主義的想法。
所以,真正的達成阿基米德點並不是很容易的,這大家都瞭解。但是,還有一種情況中,阿基米德點是很容易達成的,為什麼呢?因為所有的數學系統,都是一個公理系統,能夠得到這系統中的阿基米德點的原因,因為系統的公理是假設的結果。歐氏幾何學就假設兩點之間最近的距離是一條直線,然後讓我們假設每一句話非真即假,讓我們假設這些為真,然後剩下的只要從這些假設進行推理。只要公理是假設為真,那麼我們就可以瞭解這個自然世界,這個接下來的推理每個步驟都是正確的。如果是基於這樣的想法,那麼後面這個假設的阿基米德點發明了所有的理論,然後說發明的結果就是真理。在我看來,這是目前科學的主流思維,也很可能是錯誤最多的一種思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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